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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張玉花

大哥與世長辭,二哥問我們對大哥的記憶印象最深的是什麼?大家異口同聲都說:「健素糖!」在民生困苦的年代,那是大哥對弟妹一份滿滿的愛,永遠也忘不了,濃得化不開的甜蜜回憶。大哥三歲喪母,四歲父親續弦,添了三個弟弟四個妹妹,開始有了這個甜蜜的負擔。


民國四十八年我入小學一年級,大哥就讀新竹師範學校,假日要回家會先寫信回來,我們就開始盼望,只要他的身影在圍牆邊出現,大家立刻迎上前去,大哥就打開他的皮箱,拿出健素糖,有的有糖衣有的沒有,每人一把。這是學校給他們的營養補給,他捨不得吃特地為弟妹留下來的。


我讀四年級時,大哥師範學校畢業,分發到母校大安鄉海墘國小任教。第一個月的薪水七百五十元,一輛新的豐年牌腳踏車要一千二百元,父親湊足了錢買了一輛,大哥騎著新的腳踏車去上班,是我們心目中的英雄。每天放學了,我和妹妹會不時回頭張望,看大哥來了沒,因為大哥看到就會停下來,讓我們一個側坐前面的鐵架,一個坐後座,然後大哥踩著踏板氣喘吁吁的回家,一路上不知羡煞多少同學。


有一天,大哥突然拿起我的作業簿來看,跟我說你們老師覺得你寫字太亂了,看著批滿乙、乙上的國語簿,我慚愧的低下頭,從此,我寫字就比較端正了。六年級時,大哥不再當級任,改當音樂科任,變成我的音樂老師,五音不全的我,總是戰戰兢兢的上課,記得有一次考獨唱「我和你是少年」,我用顫抖的聲音唱完,下台時腿都軟了,得到七十五分。


大哥在國小任教的三年中,常利用假日到台北去學鋼琴,平日就在學校彈風琴,偶爾去大甲高中借鋼琴練習。在家裡風琴鋼琴都沒有,坐著時就在桌子上空彈,走路時也在頭上彈,常引得弟妹們在一旁偷笑。


服務三年期滿,大哥參加大學聯考,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,父親說唱歌能糊口嗎?記得放榜的那一天晚上,大哥守在收音機旁聽播報榜單,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卻又不敢確定。第二天一大早,早餐也沒吃就從大安騎腳踏車到大甲火車站買了份報紙看,確定考上師大音樂系,回家放下報紙就到田裡挖蘆筍去了。


民國五十四年,大哥考上大學,二哥考上台北師專,我考上初中,一下子多了三個新生,家中經濟負擔很沈重,大哥就一面讀書一面兼家教,不但應付自己生活所需,還不時支援愛買書以致經常阮囊羞澀的二哥。為了優先配住宿舍節省開銷,還參加學校的樂隊擔任鼓手。


民國五十八年,大哥以極優異的成績自師大音樂系畢業,可以自選實習的學校,於是就到他的母校新竹師專任教。真巧,這一年教到了當時就讀新竹師專的我姊夫和我先生。


民國六十一年,我開始任教職。由於琴藝不佳,教音樂倍感吃力,於是拜大哥為師。那時一二年級上下午二部制,隔週的週六上午我就去台中跟大哥學琴,下午回來上課。在這裡也要特別感謝大嫂,怕我趕不上車班,一下課立刻放下手邊工作,載我到車站坐車。說到學琴,大哥的嚴教是有名的,三姊常說她在台北跟大哥學琴時,手常抖得不知如何彈,大哥就說妳慢慢彈我去休息,等一下大哥來了,立刻指出剛剛妳第幾指不對,第幾拍太弱等等。我不敢怠慢,每天下班在學校很認真的練,每堂都要做筆記,大哥寫一遍,我再抄一遍。彈完拜爾,就請大哥為我選購一架鋼琴,大哥開玩笑說妳是買來當嫁妝的吧!想不到真的造就了我的姻緣,當時老公還只是我的同事。婚後,曾問帥帥的老公我這麼醜你怎麼要我,他說是被你美妙的琴聲勾引的呀!


實習期滿,大哥去服兵役,當音樂教官。退役後考上研究所,研究主題是歌仔戲的音樂,我們才知原來歌仔戲是有學問的。鄉下的廟會總有歌仔戲的演出,我們會幫忙去錄音提供給大哥參考。


大哥研究所畢業後,到省交響樂團服務,有自己的研究室。也致力於創作,常在報紙上看到得獎的消息,深感與有榮焉。


侄兒聖宏二、三歲時,因大嫂暑假去師大研究所進修,我幫忙帶。常進出大哥家,才知大哥是很忙的,有時也難得糊塗。有一次他帶我和聖宏去聽演奏會,一路先去拿送洗的衣服換上,然後趨車前往,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,車門鎖上,才想到鑰匙還在裡面,又去請鎖匠來開車門,等忙完到中興堂,演奏會已開始,我們就站在後面聆聽直到中場休息才入座。


後來,大哥到台中師院服務,我斷斷續續在中師進修,一直到民國九十年八月才自研究所四十學分班結業。其間,常參加他主講的研習,但不敢選他的課,也一直不敢透露大哥是學校的教授,深怕駑鈍如我,壞了大哥給人美好的形象。


民國九十年四月某天,論文指導教授要帶我們去南投一所學校參觀,我沒參加;因為剛好那天大哥肝腫瘤手術,所以特別記得這年是大哥健康亮紅燈的開始。大哥退休後,還到學校兼課,我們勸他不要太勞累,他說做自己興趣的事,不累!


去年中秋節後約大哥聚餐,才知腫瘤又復發,開始做光子刀的治療,剛開始我們每週去看他,看見有起色,就感到欣慰。大哥不煙不酒,在我們心目中他更是有潔癖的人,吃剝皮的水果還要先洗,連吃飯時,筷子也要再洗一次,有時還會夾在腋下擦一擦,讓我們看了好笑。如此講究衛生,誰知竟生此病,大哥說大概是為了創作經常熬夜作息不正常吧!對於生病他看得很開,但也不放棄可以治癒的機會,所以聽從醫師的建議,做一個合作的病人。大哥還說等他病情穩定,要去空氣清新山明水秀的地方「Long stay」,好好調養一下,我們也提供了一些地點並說要陪他去。


接著年關到了,大家忙於年節事,也以為病情穩定了,較少探望。直到大年初二,大哥回來,看到他消瘦的臉龐、泛黃的臉色,心知不妙,但大哥可能怕大家難過,仍和我們一如往昔閒話家常。三姊說我比你早有孫子,大哥回說妳那是外孫,不算!引來大家一陣笑聲。大家也對陪伴在一旁即將訂婚的聖宏說:加油!目送大哥坐車回去,我心中吶喊:神啊!求求祢!一定要讓大哥快快好起來!哪知年初八一大早,大嫂來電,大哥進了加護病房,接著初九一度停止心跳又恢復,初十早上八點多就真的與我們永別了。


想起往年過年,一家相聚,總會有不同的點子來歡度,曾經大玩成語接龍、唐詩接力等。也曾開辯論大會,大哥辯輸了就說別人一定是有供奉「辯王」(台語箭王)。有時還會到附近的國小打桌球,大哥總是說我用左手讓你們,不要高興,他的左手可是威力無限,因為他是左撇子。有一次,三姊煮了一道菜,很鹹,大哥想說,又礙於新年要說好話,就說:這道菜很好吃…,但是,稍微…有一點點…夠鹹,那委婉的表情,是大家所津津樂道的,也成了我們家要批評別人的經典之語。


記得小時候我們都叫父親叔叔,同學不知究裡,常說妳叔叔怎麼那麼好。向父親問明原委,才知原來大哥小時體弱多病,高人指點要這麼稱呼才會比較好養育,大家長大成人後,也都改口叫爸爸了。聽母親說大哥從小就很乖巧,母親一到張家,大哥就很黏她,母親也對他照顧有加,看他身體瘦弱,常燉補給他吃。大哥也不負父母的疼惜,父母生日、父親節母親節,有空一定趕回慶祝。父親一些捨不得穿的好服飾,都是大哥親自選購;冬天怕母親一大早起來煮飯水太冷,領了家教錢就買回定時器,讓她能晚上先洗好米。民國九十二年父親生病住院,大哥雖然健康欠佳,仍和弟弟們輪流看顧父親,不肯假手他人。據我所知,大哥曾想去維也納深造,但父親認為:不孝有三無後為大,你是老大,先成家再說,大哥也就打消出國的念頭。


父親往生後,大哥大嫂仍經常回來探望母親,前年冬天寒流來襲,大哥來電問我,母親有沒有電暖器,我說有一個小的,他說這麼冷小的不行,當晚立刻上網訂購了一架北方電暖器,第二天快遞就送來了,大嫂還特地回來解說使用方法,讓我這個自以為孝順的女兒為之汗顏。日前母親睹物思人,念念不忘,令我鼻酸。


大哥對手足更是照顧有加,大家的健康、學業、工作、婚姻等,大大小小的事都很關心。記得畢業環島旅行時,夜宿台北,大哥來看我,聽到我在咳嗽,立刻去買了一瓶川貝枇杷膏給我(電視廣告學他的吧!)。


大哥非常重視家庭的聚會。本來大哥一家是除夕回老家過年的,大年初二姊妹回娘家,他們卻已經回去了,於是改為初二回家,為的是一家人真正的團聚,像今年也不例外。


大哥給人的印象,總是衣冠整齊,頭髮一絲不茍。上起課來,按部就班不摸魚,同事曾說,他暑假去師院進修,遇到中元節,同學說別班都提早下課回去準備拜拜了,大哥就說我是小牌教授,還是把課上完吧!雖然是嚴肅了點,但只要他教過的學生莫不佩服他的認真及專業。


大哥在音樂上的成就,我不再贅述。我們一路分享他的成果,聽他作曲的錄音帶、CD,教學生唱他作曲的歌,請他到學校演講,也參加他的作品發表會,有這樣的大哥是我們的榮耀,更是我們的驕傲。老家新居落成時,八十歲的父親引吭高歌數曲,大哥對父親說:真是難得的男高音,「有其子必有其父」,我的音樂細胞是你遺傳給我的,讓父親很得意。


大哥是我們心目中的巨人。三姊高中時,教務主任想介紹女朋友給大哥,問大哥的身高是多少?三姊說:一百九十公分。大哥聽了說還差一大截呢!


大哥在別人的眼中雖然很嚴肅,不過卻是我們常調侃的對象,「大哥你最喜歡什麼樣子的○○」,大哥總是說我喜歡袖珍型的,一個大男人喜歡袖珍型的,太那個吧?喔!原來大嫂叫「秀珍」。看他走近了,我唱「阿文哥!阿文哥!」,他也不甘示弱回唱「再會,再會」(與我名字諧音)。啊!此情此景豈可再現?


那天聽到大哥往生的消息趕去醫院,小侄兒仕錩帶領我們走出電梯,看著他的背影,彷彿看到了大哥。這幾天,看到兩個侄兒處理事情果決明快、有條不紊,心想大哥後繼有人,應可以放心的去另一個音樂國度好好安息!


「大哥,我愛您」這句話直到大哥昏迷時,我才在他耳邊大聲說出,希望大哥有聽到,現在讓我再說一聲:「大哥,感謝您!我永遠愛您,我永遠懷念您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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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炫文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